45.敘事時間的意味——楊學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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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讀網編輯部 更新:2025-02-04 10:57 字數:3586
劉仁前是里下河文學流派的健將之一, 2019年出版了短篇小說集《香河紀事》,此前曾出版長篇小說“香河三部曲”(《香河》《浮城》《殘月》),今年又出版了中篇小說集《香河四重奏》。他立足于里下河,不斷地建構“香河”藝術世界,也不斷地尋求藝術突破和自我超越。如果說“香河三部曲”重在展示里下河風土人情的魅力,《香河紀事》有意呈現鄉土日常生活的詩意,那么,《香河四重奏》則重在探求小說敘事時間的意味。
《香河四重奏》收錄了4部中篇小說:《月城之戀》《謊媒》《我不是精神病人》和《相逢何必再相識》!断喾旰伪卦傧嘧R》起首寫道:
幾年之后,當柳成蔭調離楚縣時,讓他想不明白的是,自己頭腦中怎么會總是出現上任之初與陸小英重逢的那個下午,那個在古城堡一樣的縣委、縣政府大門口共同面對一群上訪群眾的下午。
如此開頭馬上令人想起馬爾克斯長篇小說《百年孤獨》的開頭:
多年之后,面對著行刑隊,奧雷良諾上校將會想起那久遠的一天下午,他父親帶他去見識了冰塊。
作者馬爾克斯讓敘事者立足于“現在”,敘述“多年之后”的一個“將來”,而后又回溯到“過去”的“那久遠的一天下午”。時間的3個向度過去、現在和未來形成了一個首尾相連的圓周。這樣的時間結構不只是奠定了小說敘事基調,而且也成為了整部小說的敘事結構,詮釋了馬爾克斯的時間哲學。如果僅僅從《相逢何必再相識》與《百年孤獨》的“開頭”話語來判斷,就認為前者就是后者的翻版,具有一樣的時間結構和敘事結構。那就太武斷了。細讀《相逢何必再相識》后會發現,表面看起來它與《百年孤獨》的敘事時間一樣,但在敘事過程中,前者《相逢何必再相識》的“過去”與“未來”并未形成閉環,具體而言,小說把故事從“現在”向“未來”的發展過程敘述得明晰、凸顯,主要人物皆為逐夢人,“未來”的牽引力強大,而回溯“過去”的力量雖然極力靠近“未來”趨向,但卻一直無法共同走向源點。這就使《相逢何必再相識》敘事時間形成了以“現在”為基點,“過去”與“未來”背道而馳的張力結構。小說主要人物的成長和故事不斷前行,而“回憶”同時又如影隨形,漸行漸近而又隔河相望。我們不妨把小說《相逢何必再相識》的敘事時間結構命名為“雙線張力結構”。這種結構也是小說的敘事結構。
小說《相逢何必再相識》的敘述從主人公柳成蔭和陸小英在楚縣縣委、縣政府大門口共同面對一群上訪群眾的那個下午開始。順著現在到未來的時間向度,敘述了縣委書記柳成蔭的故事——柳成蔭香河老家祭祖,拜訪陸小英的母親琴姨,回到縣城命老陳和自己的兒子柳永送回別人給他的謝禮,去陸小英人黨委副書記俞垛鎮調研,提出上馬開發黑高蕩工程,二次去俞垛鎮視察開發黑高蕩工程,與陸小英再見面,公開自己與陸小英是大學同學關系且有兄妹之誼。而穿插在柳成蔭故事之中的是順著現在到過去的一片片回憶——在香河故地重游憶起與陸小英青梅竹馬般的兒時生活,自己和陸小英在廣陵大學那三年大學的美好時光和談婚論嫁,在俞垛鎮向陸小英傾訴衷腸,表達兄妹之約。可“陸小英根本沒這樣想。尤其是她費心費神,真正弄清了自己和柳成蔭不存在同父異母關系之后,真恨不能一步跨到心愛男人面前,撲到他懷里,把堅守了這么多年的自己,完完整整交給他!彪m然陸小英仍然心懷破鏡重圓的念想,但那總歸是念想罷了,兩個時間向度的終點并沒有落在一起。她只好寄托在未來!八要觀察,還在等待。她要的是,一切水到渠成。”
“雙線張力結構”同樣也是小說《月城之戀》和《我不是精神病人》的敘事結構。從整體來看,這兩部小說都屬于成長小說,或者說是順著從現在到未來的時間向度敘述的主人公成長的故事,但從現在到過去的時間向度依然是不可或缺的張力的一極。比如,《月城之戀》第一章和第二章順著從現在到未來的時間向度敘述主人公柳永與秦曉月等策劃、籌備2008年月城的“5·1迎接月城首屆半程馬拉松國際賽大型演唱會”進展狀態;而接下來的第三四章則轉向了追溯2007年柳永的“月城新勢力演藝公司”與秦曉月主編的《月城晚報》社合作主辦“歡樂中國行·走進月城”大型演唱會,描述了柳秦二人私情;第五章又回到了現在,繼續沿著從現在向未來的時間向度推進,演唱會順利舉辦,而因人舉報假“劉天王”事件,柳永卻被公安機關帶走了;走一步退兩步,第六章至第十五章,小說一下子回到了柳永與田月月在金陵藝術專科學校的戀愛故事,柳永移情別戀,與月城大酒店老板吳夢月相互利用,財色交易,共同策劃“月上柳梢”歌舞專場演出,吳夢月因柳永和田月月當著自己的面明定終身而嫉妒心起,告訴了田月月自己與柳永的茍且之事,拆散了一對金男玉女,歌舞專場演出失敗,田月月不知去向;第十六章轉回到了奔向未來的故事鏈條上,接著第五章的結尾——“柳永被公安機關帶走”繼續敘述演唱會的善后事宜,秦曉月出馬應對省文化廳專題調查組;第十七章是柳永人生道路的又一轉折。柳永要告訴秦曉月姐,決定從秦姐的生活里退出來,離開月城,去南方城市深圳尋找初戀情人田月月;最后的第十八、十九章敘述的是柳永尋找愛情的波折和贖罪過程,而最終則是尋而無果,在尋找過程中,柳永在成長,獲得了華南好聲音歌唱比賽流行組第一名。那首粗獷而細膩,狂野而真摯,滄桑而堅毅的柳永版的《西海情歌》唱的正是他自己!段也皇蔷癫∪恕窂闹魅斯罱瘗i接到大學錄取通知書開始敘述,直到他當兵一年后退伍才有了回憶話語的插入,此前一直是沿著從現在到未來的時間向度,敘述李金鵬的成長史,退伍是李金鵬人生道路的轉折點,也是敘事拐點,小說開始插入對家鄉風土人情、部隊生活特別是與汪霞戀愛生活的回憶,雖然“過去”的分量不大,但從整體來看,其敘事結構與前述兩篇的是相似的。
小說家追求敘事時間的變化,不只是想在藝術技巧方面有所突破,玩個花樣。存在就是時間。小說不同的時間結構是作家認識世界、創造藝術世界不同視角和不同方式,折射著不同的世界觀和藝術趣味。中篇小說集《香河四重奏》運用的“雙線張力結構”也不只是劉仁前小說藝術形式的突破,它別有藝術功能和意味。
首先,“雙線張力結構”以現在為基點,向兩翼展開。故事情節也走向兩翼,兩翼之間若即若離,形成張力。時間結構實際上成為了人物二重性格的矛盾形式,一種意義結構,形式含蘊著思想的重量和意味。在柳成蔭身上,作為官員的公共性品質,如理性、老練、果敢、上進、勤勉、親民、平易近人、正直、目光長遠、廉潔等主要依托從現在向未來的時間和故事展現的。在去俞垛鎮黨調研,決定實施黑高蕩開發工程,多次去工地視察指導等情節里,讀者看到的是一位目光長遠、敢作敢為、為民服務的基層干部形象。而作為情人、子孫、和丈夫的私人品質,如孝順、熱烈、深情、柔軟、傷感、苦悶等則主要通過從現在向過去的時間和回憶里獲得了形象的質感。上墳祭祖之時,柳成蔭帶領一家3口,獻祭、叩頭,感念祖先!扒锾斓亩馓锷希鴺淙~子泛黃了,不時隨秋風飄落下來,落在地上,落在爺爺的墳頭上。柳條在秋風里吹得‘颯颯’作響,讓柳成蔭心生悲意。畢竟爺爺不在了,柳成蔭是多么希望爺爺能親眼看到他所疼愛的孫子有了今天!”一片風景乃一片心情。柳成蔭眼中的這片風景成為了柳成蔭這位柳氏晚輩情懷。這些相對或相反的性格特征,時而對立又時而聚攏,讓柳成蔭成為了鮮活的藝術形象。《月城之戀》里的柳永在回憶性故事話語中表現出的是單純、熱烈、任性的一面,而在成長故事中又顯得執著、油滑、世故、頹廢、頗有城府和一往情深。當然,如此一分為二地看待柳永的二重性格有些簡單化了,因為時間的過去、現在和未來本來就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現在之中聚集著過去和未來,柳永性格在明晰之中也存在著難以區分的灰色地帶。
其次,藝術節奏的形成建立在兩個相反或相對的藝術要素基礎上,是兩個要素的交替前行的軌跡。陰陽交替、寒來暑往、秋收冬藏、生死輪回等現象正是自然、社會的韻律!半p線張力結構”是以“過去”和“未來”為兩極的,“過去”與“未來”和“現在”在《月城之戀》《相逢何必再相識》等小說中穿插、交替、分離、和合,使小說成為了流動的旋律,韻味無窮。相比較而言,《月城之戀》的節奏更為急促,《相逢何必再相識》的節奏更為舒緩,《我不是精神病人》的節奏更顯突兀、起伏峻急。劉仁前的小說繼承和發揚了里下河派小說旗手汪曾祺小說的風格,小說傾向于散文化和詩化。小說情節在擺脫了曲折跌宕的藝術成規以后,重視敘事節奏的組織功能,把結構內在化、音樂化,成為了小說形散神聚,吸引讀者的法寶之一。
最后需要強調的是,《香河四重奏》在探索敘事時間的藝術功能時,特別重視時間向度的交叉點或時間轉折點,努力激發這種交叉點或轉折點的藝術爆發力。從成長小說的角度看,這種時間交叉點或時間轉折點往往就是小說人物的“頓悟”時刻,或人物命運的分水嶺,或性格矛盾的爆發點,或小說節奏的波峰或波谷的極點,值得細細品味。
2020年3月于金陵
(本文為江蘇省社科基金項目“地域文化與里下河作家群小說研究”的階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