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歷史復寫
作者:
陳思 更新:2025-11-09 10:34 字數:1632
海洋書寫把流動性引入歷史,讓歷史的敘述出現起伏和暗潮。當我們以不同學科視野觸及歷史本體的時候,歷史的多面性就呈現了出來。每一次對歷史的再敘述,都是對史跡的“發明”。這種“發明”不是扭曲,而是歷史生命尚未終結的表現,意味著它是一個還未完成的認識對象。正如柯文能夠“在中國發現歷史”,我們也可以“在海洋發現歷史”,以豐富對中國當代歷史進程的理解。
在當前的海洋寫作中,我們看到了一種現代性的文學映射,尤其是對經濟發展主義的反思。在林森的《島》中,敘述者所在的海涯村面臨開發。村民領袖、曾經的船長大伯父引導村民順應村子的現代命運。村民在搬遷后依然回到村子參加祭海儀式。各家望著廢墟一片的海涯村,悲從中來,哭號不止。作為林森浪漫化處理的鏡像,栗鹿的《致電蜃景島》透露了地方經濟生態環境的肢解與衰敗。90年代后期,漁業資源衰退,政府開始保護漁業。霧島建設放緩,新建工程寥寥無幾,軍用機場才顯得突出。21世紀初,霧島上還有水上人家。幾年后,漁業進一步萎縮,漁民撤走,房屋出租業蕭條。隨著小島社會的少子化,居民陸續離開,學校拆除。過了旅游旺季,島嶼蕭索,海面只留兩三只漁政巡邏船。回顧小說開篇,麻埠鎮尚有二三百戶人家,夜晚山中住宅亮起壁燈,宛如耀眼的星子。遇到大雷雨停電,大人點亮蠟燭,一家人窩在大廳聽老一輩講故事,那是作者對島嶼繁華過往的懷念。
龔萬瑩則轉向挖掘地方社會自身的生命力,增強地方社會對發展主義的抵抗。《島嶼的厝》中存在著緊密支撐的親鄰網絡,甚至將這種親鄰網絡內化為小說的人物關系與篇章結構。相對于內陸地區,近代福建地方社會保持著較好的自治性。地方家族通過農商協作、耕讀傳家以保持向上趨勢和凝聚力,足以制衡“贏利型經紀”及其背后的力量,應對社會的劇烈轉型。在小說家理想的書寫中,當下島嶼的地方社會仍能見到守望相助的情感單位。玉兔媽、小菲媽、鷺禾媽,作為晚輩的玉兔、小菲、鷺禾與天恩及長一輩的油蔥、妙香、鷺禾阿嬤,遠一些關系的寶如,遠親、近鄰組成了抵御外力的營壘。盡管人心在發展主義面前產生裂變,但傳統經驗仍有解釋力,最后還得要做個“古意人”(視語境分別偏重實在、熱忱、有公心、急人所難、古道熱腸等意思)。
同樣面臨現代轉型的沖擊,《島嶼的厝》中的地方社會隨物賦形,構成這一歷史和弦中的不同音調。呂宋富商的鐘樓捐給國家后,一樓辦成菜市場,二樓是一間間雜貨商店,而三樓則被人包下來辦成了鐘樓舞廳,供本地居民娛樂。鷺禾一家接受隔壁外來戶陳老板的幫助。寶如依托游客潮開著魚丸店。玉兔媽阿霞原本在廠里當會計、下班幫妹妹擺攤,后經營海鮮酒樓,先是針對外國人設計海鮮西餐,然后針對港臺客人鉆研生猛奇貨,再當機立斷將酒樓改為島上第一家咖啡店。離婚的妙香阿婆暮年找到新伴侶油蔥,生機勃勃地加盟殯葬店。《夜海皇帝魚》里玉兔媽遇到大火的時候,會從對面放一把火燒過去“正面硬剛”;更多時候她教給孩子的經驗是“放死人浮”,在洶涌波濤中渾身放松。“以火攻火”還要能“順水推舟”,這是地方社會面對發展主義、現代化和全球化的策略。
地方社會與發展主義之間,并不必然是對立關系。福建文化具有很強的開放性。福建地形多山而少平原,雖磽確之地,耕耨殆盡。由于瀕海,福建的海上交通和對外貿易至宋元已臻于極盛。隨著對外貿易的開展,外來文化進入福建并獲得多元發展,如遍布泉州各個角落的寺廟和教堂,儒家、佛教、道教、伊斯蘭教和基督教彼此和平共處。近現代以來,福建人下南洋討生活,足跡遍布東南亞,對當地的生產、生活以及經濟建設都產生影響,僑民回返亦帶回東南亞文化的多元性。可以說,福建地方社會早就已經置身于全球化脈絡之內,因此能夠相對化地處理全球化、現代性和發展主義的意涵。在這里,地方性和發展主義之間除了對立與緊張,還有互滲與轉化。即使是強大的外來文化,其在進入中國地方社會的時候,亦需協商與斡旋,求得地方社會的認同,并接受地方社會的改造。這一意義上,我們得以在現代化與全球化的“一統天下”中看到地方的主體性與歷史的多樣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