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曉倩看著威嚴的父親，沉默不語。從小到大，父親在她的心目中只是一個稱謂，就像母親一樣。霍家父母看女兒靜文的眼神她從來沒有體會。從霍家歸來，她才知道什么叫做父女之情，母女連心。書房里很安靜，聽得到梅鶴齡稍重的鼻息，這幾年他的哮喘越發得厲害了，尤其是到了秋冬季節。半晌，梅鶴齡開口道；“曉倩，你今年多大了？”曉倩聽了，心中不竟泛起陣陣酸楚，很快便平靜地回答道：“十六”。

    梅鶴齡微微點頭，指著對面的一把花梨癭的木椅“你坐下說話。”

    梅曉倩看了一眼椅子，沒有落座，梅鶴齡繼續道“十六歲，是到談婚論嫁的年紀了！”

    曉倩沒有想到這一大早父親來叫她就是為了婚嫁的事情，她吃驚地看著眼前的梅鶴齡，一時間不知道說什么才好。看著沉默不語的梅曉倩，梅鶴齡端起桌上的紫砂名品石瓢壺，啜了一口陳釅的普洱，慢慢地開了口：”江北督軍蔣千年府上昨天來人提親，他們府上的大少爺看上了我們梅家的大小姐。“

    梅鶴齡的話音未落，梅曉倩就呆在了那里。父親的決定來得這樣突兀，她沒有絲毫的心理準備，她的心上人是那個與她在慈恩堂前相遇，清水潭邊放生，老宅屋內探奇，將手放在他的手心，將臉貼在他的胸前的英俊少年齊思銘。曉倩低著頭，用纖細的手指絞動著烏黑的發梢，只覺得一股涼氣從頭到腳蔓延開來，

    梅鶴齡雙眼平視前方，并沒有覺察到曉倩的神情：“江北督軍蔣千年的大公子蔣英，是蔣夫人的嫡出，蔣大人尤為器重，現在又是督軍府的參謀，將來一定是要子承父業。你身居閨閣，不知道現在外面的情形，我梅家自古以來以仕保商，如今也是老黃歷了。一方督軍的權力不用我說你也知曉，梅家想永保家業，必得有一座強硬的靠山，現在督軍府來提親，是老天開眼來護我梅家百年基業。你嫁入蔣家，即是姻親，更是聯盟。你先回去，這些日子好好收心，你大娘這幾日來為你的事情操了不少的心，你與蔣參謀的八字公文已經交與從緣寺的住持，只等你大娘在菩薩面前捐了印書，擇個良辰吉日即可將你嫁過府去。”

    梅曉倩生生地呆住了，腦子里一片空白。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屋的。昏沉沉渾噩噩，兩行淚水傾瀉而下，真一個梨花帶雨，淚濕衣衫。

    翠屏看到小姐失魂落魄歸來，心下大驚。自古主仆連心，梅曉倩與翠屏差不多年紀，多年來朝夕相伴，早已情同姐妹。翠屏就是曉倩肚子里的蛔蟲，哪里有翠屏不知道的心事。

    “小姐，出什么事情了？”，翠屏拿過繡有紅梅映雪的絲帕，交于曉倩擦臉。曉倩接過絲帕，不作聲，任由兩行珠淚肆意流淌，一路滴落在金絲小繡襖的衣襟。

    翠屏滿臉疑惑，它繞到曉倩的面前，盯著曉倩水汪汪的杏眼；“說啊！你莫非是要把我急死？”曉倩抬起臉：“翠屏，我要嫁人了！”一語剛畢，翠屏大笑起來；“原來小姐是喜極而泣？！”翠屏一邊說，一邊轉著圈子；“這是好事啊！誰家姑娘不出嫁？就是像我這樣的下人才……“，翠屏說到此處，

    聲音低了下去，嘟囔著看著自己的腳尖。

    曉倩聽到此處，立即扔下手帕；”好妮子！原來你的心早就不在這里了！你早就懷春了！待我去告我娘，叫她趕緊給你找個小子，配了人算了！你們統統地走吧！走吧！“說罷放聲大哭。

    翠屏嚇傻了，連連打自己的嘴巴，也嗚咽起來：”小姐！我就這么一說，從來沒有想過要離開你！我雖是奴才，你卻待我如姊妹一般，小姐的情義翠屏這輩子無以為報，只想著一輩子跟著小姐，伺候小姐……“

    曉倩止住哭，對翠屏道；“我的心思，難道你至今不明白？我想嫁誰，你當真一點都不知情？”

    翠屏長大嘴巴，一下子醒悟過來；”莫非老爺叫你嫁的不是齊家少爺？

    曉倩聽到齊家少爺幾個字，心里一陣酸痛。她搖搖頭，慢慢走到窗前。窗外一片寂寥，西北風呼呼吹過，幾朵梅花從枝頭落下，飄來淡淡的香氣。

    翠屏給曉倩沏了一壺熱茶，陪曉倩坐下，主仆二人談起心事。

    齊家少爺齊思銘此刻正在省城金陵讀書，他哪里知道梅家小姐已經許了人家，婚期在即。他正盼著兩個月后學校放了寒假，他便可見到日思夜想的梅家小姐梅曉倩。

    “小姐，我明天我去找齊家小姐，叫齊家趕緊來提親！”

    梅曉倩搖搖頭“怎么可能？這件事情已經成為定局，不可逆轉，婚期在即，逃無可逃！”

    翠屏落下幾滴眼淚，長嘆一聲：”小姐，你就任命吧！“

    曉倩道：”不任命又能如何？蔣家的身世顯赫，江北一帶誰人不知，無人不曉？就算是得罪了皇帝老兒也斷不能得罪江北督軍。爹跟我說了，嫁于蔣家，既是姻親更是結盟，他也是無奈之舉。””齊少爺那邊怎么辦？你就這樣嫁了人，等他放假回家看見人去樓空？”

    曉倩看著窗外迎風的梅花，淡淡地說道；”自古紅顏薄命，古往今來，公主格格和親的事情比比皆是。我算什么？不嫁齊思銘，嫁誰都一樣。“”要不你寫個書信，我明天交與齊家小姐，讓她轉給弟弟。你不能一走了之，不留只言片語。“

    曉倩嘆了口氣；”何苦來？徒添煩惱，不要他睹物思情。“

    雪簌簌地下了一夜。

    這幾天，梅家上下最開心不過的就是曉倩的母親徐英。朝也盼夜也想著自己的女兒能嫁入豪門顯貴，今日里終于如愿以償。她想像著日后在梅家的風光重現，想像著大太太霍氏在她面前的低眉順眼，想像著積累在洋行的沉甸甸的銀票，心里如蜜罐一般。她恨不得女兒明天就嫁入督軍府，做督軍家的正房正妻，以此來抵消這么多年來她心中做妾的傷痛。

    不幾日，曉倩出閣的日子定了下來，就在下月的初八。梅府里開始了準備，主仆們各有責任。梅老爺再不寵這個女兒也絕不會含糊了這個婚禮。梅家與江北督軍姻親這是多大的榮耀，整個江北都會傳為佳話。梅家不能不顧及名門氣派，更不能在督軍府面前丟了面子。

    南苑里，二少奶奶凌鶯鶯正在書房里讀著蒲松齡聊齋中的《考城隍》，一手執卷，一手捂著一只玲瓏的小手爐。直欞窗早已下了湖綠”軟煙羅“的窗紗，糊上桑皮的窗紙。一只黃銅的熏籠擱在西窗下，一束粉紫的狐尾百合綻放在水晶琉璃瓶中，余下的就是滿屋的書。丫頭秋蟬靠在門口打著絲絡，一會過來掀起火盆上的銅罩，拿灰撬重新將熟炭埋一埋。這會兒秋蟬剛準備埋炭，鶯鶯開口道；”你且將我的筆墨拿來，我剛才看了書中的一句話頗有感觸，我要寫下來勉勵自己“。秋蟬應了，趕緊端來筆墨，只見鶯鶯拿起筆，在泥金箋上寫下一行草書；”有心為善雖善不賞，無心為惡雖惡不懲“，秋蟬跟著小姐多年，也識得不少字。連聲叫好。鶯鶯看看了看她”越發長進了，不枉跟我了這么多年。你既認得字，更要識得道理。不要有心為善，也不要有無心之惡。“，秋蟬點頭，趕緊去找人裝幀掛字。鶯鶯笑道；”道理不在心中，掛在墻上有什么用？你不要勞神，趕緊去添幾塊素香。“

    主仆說話間，下人來報：大小姐梅曉倩不日要出閣。合府上下明日去梅廳議事。凌鶯鶯便問道小姐嫁到哪里？何方人士？下人一一做答。鶯鶯聽說曉倩將要嫁到蔣家，眉頭一皺，這些年軍閥之間互相征閥，都是為了自己的軍權私利，江北督軍將千年更是獨霸一方，性格暴戾，更不知道蔣家大公子蔣英會是一個什么樣的人物？督軍府權高位重，家規自然森嚴，曉倩天真無邪，率性單純，初入督軍府能不能適應？一邊想著，一邊走了神。把一塊提有唐寅情詩；”夜霧郁婆娑，春江溢滿輪。歡來意不持，樂極詞難陳”的芙蓉出水絲帕落在了花墻之下，與滿地的梧桐落葉摻雜在一起，竟也分辨不清，新來的仆人林媽正在打掃庭院，順手一起掃進竹簸箕里，帶出了門外。

    梅廳是梅家議事的正廳，也是梅府建筑的核心。這天，梅廳里燈火閃亮，人影綽綽，在這寒冷的的冬日里顯出幾分溫暖。廳里聚滿了人。梅家大小一個不差。梅老爺與霍氏坐在刻著梅花麒麟圖的紅木太師椅上。徐英坐在一邊。大少奶奶沈雪琴慵懶地靠在西窗下，兩只手抄在獺兔貓的袖套籠里。